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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喜欢自己能成为女主角的小说

南大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-03-23


女人是典型的幼稚型读者,不具备区分文本和生活的能力。


当时的法国知识分子普遍认同这一点,因为女性读者无法实现想象和思想的跨越去欣赏伟大的文学作品,所以她们把文本当成镜子,在镜子里她们同时发现并确认了自己的主体性。

 

爱玛·包法利分不清现实和虚构,她成了那些梦想成为爱情故事女主角的现代读者的原型。女人渴望成为或者认同再现的对象,因而打破了真正的审美沉思应保持的与作品之间的距离感。

 

换言之,福楼拜不希望读者以爱玛的那种方式来读他写的小说。

 


人们对爱玛·包法利这个女人存在着一个批评的传统,除了个别真知灼见之外,大多数读者对她的反应是想拥有她,或者是鄙夷她,再或是让她去性别化,这些阐释说明了审美意识形态的持续影响力,人们习惯于将文学性定义为女性为代表的商品文化的反面。拉里·里格斯所说的爱玛“极度功利的浪漫主义”,就很好地概括了这种审美的固有假设。这种说法看上去充满悖论:浪漫主义中唯心主义的、精神化的冲动似乎与讲究实际、崇尚使用价值的社会观念截然相反。然而,正是这种唯心主义和工具性的矛盾结合,以及这种渴望超验和市井旮旯的结合,才使爱玛·包法利成为热爱阅读的女性的原型。

 

爱玛文学品味中的浪漫主义元素是显而易见的。跟娜娜一样,她喜欢文学中的乌托邦和理想主义,将之视为逃遁到美好世界的方式。作为一个外省医生的妻子,她寻求着那些与她平凡生活有着天壤之别的新奇场景,她渴望一种浪漫的崇高,渴望夸张的情感和过度的激情。福楼拜对她少女时期读的书做了一番冰冷的描述。“书里讲的总是恋爱的故事,多情的男女,逼得走投无路、在孤零零的亭子里晕倒的贵妇人,每到一个驿站都要遭到毒害的马车夫,每一页都疲于奔命的马匹,阴暗的树林,内心的骚动,发不完的誓言,剪不断的呜咽,流不尽的泪,亲不完的吻,月下的小船,林中的夜莺,情郎勇敢得像狮子,温柔得像羔羊,人品好得不能再好,衣着总是无懈可击,哭起来却又热泪盈眶。”


这里,通俗罗曼司中的那些过度夸张的桥段被作者加以反讽,表现为一系列的常规故事的重复;通过将叙事变成一张张清单列表,叙事者显然将戏剧冲突和情节中那些诱人的元素削弱了,并使之变得荒诞。作者没有呈现一个有意义的有机整体,而是让碎片化的文本变成随意并置的语义单元,在各种不同地点无休止地重复讲述。这些充满异域感和逃离色彩的刻板情景,构成了成年爱玛的幻想基础,她试图将自己的人生经验转换成罗曼蒂克爱情的文学密码,从而使自己的生活获得意义。然而,爱玛忘记了这些故事根本就是屡见不鲜;对她而言,这些情节体现了绝对的、理想的充盈,衬托出现实的匮乏。“爱玛试着搞懂书中的至福、激情、狂喜这些词到底在生活中是什么意思,对她来说,它们在书本里显得是那么美妙。”

 


虽然一些评论家认为,爱玛所选择的糟糕读物显然是现代大众市场上那些情爱小说的鼻祖,但也有评论家不那么武断地评价她的阅读,而是认为她对于超越的欲望其实并无别的释放渠道。因此,贝尔萨尼指出,爱玛的阅读是“她生命中唯一的精神化冲动”,而埃里克·甘斯则指出,在福楼拜笔下那个无限平庸的世界里,“爱玛的渴望是唯一可能的超越形式,是唯一可能的宗教”。这些观点与最近兴起的对大众文学的辩护一脉相承,批评家开始看到这些作品中的乌托邦元素,认为即使最平庸的作品也绝不仅仅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附和,它们也可以是一种抵抗,表达了对现状的拒绝和对美好世界的向往。”爱玛身陷贫瘠而狭隘的环境中,她的性别决定了她没有什么社会选择权,所以只能通过所阅读的文本来表达自己的不满。

 

正如罗斯玛丽·劳埃德所指出的,这些文本实际上比批评家想的更为多样化,它们包括巴尔扎克,沃尔特·司各特,欧仁·苏的作品,还包括各种不知名的大众情爱小说、版画和女性杂志。然而,最关键的问题当然不是爱玛读了什么,而是她怎么读;她对文本的消费有效地消除了文本之间的一切美学差异。就这个意义而言,与其说《包法利夫人》是关于小说本身的负面影响的,不如说是关于特定阅读方式的危险的。正如前面引文所指出的,爱玛将小说提炼成一系列随机的场景,一连串不相关的形象和刻板印象,它们既是高度具体的——如潟湖、瑞士小屋、苏格兰小屋——也是充满暗示的。卡拉·彼得森指出,她的阅读是一种不断分裂文本,使之碎片化的过程,文学作品被简化为孤立的情节碎片和可供模仿的范例。通过将丰富的语义和神秘的充盈归结于一些去语境化的、自由漂浮的形象,爱玛不可思议地预见了20世纪大众传媒文化的样态和时尚生活的营销形式,它们和“景观社会”理论描述的如出一辙。

 


换言之,福楼拜不希望读者以爱玛的那种方式来读他写的小说。如果作者试图通过细腻的组合和精巧的晦涩风格来阻断读者的期待,爱玛反过来又通过否定文学形式的中介权威,将风格转化为内容。她只求字面意思,只考虑自己的兴趣,只寻找她能认同的奇特意象。审美价值被降格为情感的使用价值;文学仅仅是一种激发情感和情色的手段。爱玛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外省无聊生活的束缚,于是去书中寻找那些描绘浪漫诱人的生活的文字,去找她的生活中极度缺乏的东西。“她订阅了一份妇女杂志《花篮》,还订了一份《沙龙仙女》,她如饥似渴、一字不落地读关于剧场首演、赛马、社交晚会的报道……她研究欧仁·苏描写的室内装饰;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·桑的小说,在幻想中寻求个人欲望的满足。”

 

因此,爱玛对审美超越性的渴望在小说中只是相对的,因为它与女性情感和感官冲动之间是未经中介的关系;她向往的崇高是感伤化的,而非丰碑化的。当爱玛年轻时表现出对宗教象征物的兴趣时,这个母题就已经有明显体现了,其特点是不能区分复杂的精神渴望与肤浅的感官享乐。福楼拜写道:“她爱教堂是为了教堂的鲜花,爱音乐是为了浪漫的歌词,爱文学是为了文学迸发的激情,她用这种性格去对抗信仰的神秘性,因为这样就能对抗与她的秉性格格不入的清规戒律。”功利性地利用文化形式去满足眼前的主观需求,这成了爱玛性格的标志:“她要求事物必须投其所好;凡是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,她都认为没有用处——她多愁善感,而不倾心于艺术,她寻求的是主观的情,而不是客观的景。”如纳撒尼尔·温所言,爱玛不仅是“资产阶级情感”的象征,也是女性情感的象征,关于利润和功用的词汇常常和情动与感伤同时出现,这颇能说明问题。因此,爱玛的浪漫被刻画成一种堕落的浪漫,根植于眼前的情感渴望和肉体欲望,没有实现精神层面自我超越的动力。就像爱玛年轻时喜欢教堂是因为鲜花,她对文学的兴趣也仅仅因为它“迸发的激情”。

 


这里暗示的隐含评判标准,正是康德关于非功利性审美的理想,它将审美判断置于所有功利计算和感官冲动之外。艺术作品的价值在于它本身,与特定主体的偶然欲望和需要毫不相干。在福楼拜的文学理念中,可窥见康德的这一思想,福楼拜疯狂崇拜的是作家的冷静、作品的清晰和风格的完美,他梦想有朝一日写出“一本关于空无的书”。这种将艺术与生活完全割裂的观点,当然一直颇受争议,因为艺术家和作家尝试恢复艺术在伦理和政治上的目的性。然而,福楼拜笔下独特的女性气质,其实是一种对使用价值的审美,它的基础是感官兴趣,而非认知。之所以要打破艺术与现实之间的界限,不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社会和人性(尽管现实主义美学是这么想的),而是为了在文本提供的欢愉中进一步丢失自我。

 

在爱玛去鲁昂歌剧院看《拉美莫尔的露琪亚》的那段描写中,作者想探究的是女人对情感认同的易感性,以及在激情中的自我放纵。爱玛立刻将自己与女主人的命运做了对比,这使她忧伤地反思自身存在的悲剧性和局限性。她试图保持超然冷静,但很快就被演出冲昏了头脑,她把男演员与他扮演的角色混为一谈,把她在情人身上未能获得满足的浪漫渴望都投射到男主角身上。“她真想扑到他的怀抱里,寻求他的力量保护,就像他是爱情的化身一样。她要对他说,要对他喊:‘带我走!把我带走!让我们走吧!我朝思暮想的,都是你!’”爱玛把自己投射到文本中,只是为了能在文本中放纵自己,让欲望之海淹埋身份的界限。她愈发疯狂的情色欲望,既是关于性爱的,又是关于文本的,体现了一种不成熟的渴望,渴望将自己与真实和虚构的他者融合在一起。


这样的情节暗示女人对艺术的反应是出于自恋症:女人是典型的幼稚型读者,不具备区分文本和生活的能力。当时的法国知识分子普遍认同这一点,例如在龚古尔兄弟的杂志上有如下这段话:“今晚,公主说:‘我只喜欢自己能成为女主角的小说。’这是个完美的例子,说明了女人是如何评价小说的。”因为女性读者无法实现想象和思想的跨越去欣赏伟大的文学作品,所以她们把文本当成镜子,在镜子里她们同时发现并确认了自己的主体性。爱玛·包法利分不清现实和虚构,她成了那些梦想成为爱情故事女主角的现代读者的原型。女人渴望成为或者认同再现的对象,因而打破了真正的审美沉思应保持的与作品之间的距离感。

 


当然,在把《包法利夫人》解读为一种特殊的女性意识形态的症候时,我也可能会受到一种指责,即我对小说的读法是和爱玛一样的,我在文学作品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面前暴露出的,要么是故意为之的盲目,要么是无意识的愚蠢。许多批评家认为,福楼拜的小说似乎在谴责爱玛的粗俗和自恋,但实际上它包含众多的镜渊,消解了它所似乎宣称的主张。福楼拜对女性气质的认同是矛盾的,这可以从他的书信及叙述视角的不确定性上体现出来,这也进一步支持了前述观点。然而,认同并不是自动地否定施虐狂式的距离化,而可能实际上加强了这种距离化,对此我会在下一章详细说明。尽管如多米尼克·拉卡普拉所言,福楼拜的小说中共情与反讽确实同时存在,但一个女性主义读者可能更容易注意到反讽,而非共情,尤其是当小说中的叙述者对爱玛的阅读方式做出相对确凿的评价时。

 

此外,这些论点往往不只是在(无懈可击地)说文本具有多重含义。相反,它们反复强调《包法利夫人》拒绝屈从于任何一种可辨的意识形态立场,这又以可预见的方式物化了艺术作品的光晕。当然,这部小说的审美意识形态就是这么一种主张,即福楼拜的创作代表的是真正的现代性,而爱玛的阅读是幼稚的。有些评论家声称福楼拜的小说颠覆了这种差异性,因为作品承认了它与批判对象的共谋,但这样一来只是在更高层次上强化了这种对立;小说的这种自我意识本身现在成为一把真实文学性的标尺,用于区分《包法利夫人》和那些教条主义的、意义单一的文本。布鲁斯·罗宾斯认为,这些争论并不仅仅是关于所讨论的文本的,它们也是“在虔诚地实践学科的自证性,显示出文学批评这个学科有其独特性和自主性,因而具有存在的合理性”。不断地把能指提到所指之上,不断地把复杂的形式提到(女性化的)琐碎内容之上,这样就能为文学的专业化进行辩护,从而进一步巩固文学的正典和特定的阅读实践方式。


本文节选自《现代性的性别》,有删改


《现代性的性别》

 (美) 芮塔·菲尔斯基 著

陈琳 译 但汉松 校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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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对女性与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了创新而激动人心的探索,挑战了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现代性理论,并大胆质疑了某些女性主义观点,这些观点或是将现代性妖魔化为内在的父权制的产物,或是假定了一个有关现代社会男性经验和女性经验之间的简单对立。作者将文化历史和文化理论相结合,聚焦于19世纪末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,对怀旧、消费、女性书写、大众化的崇高、进化、革命和变态等概念进行了检视。她从比较和跨学科的视角出发,对来自英语、法语和德语传统的大量文献进行了细致的文本分析,涉及社会学理论、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小说、颓废文学、政论文章和演讲、性学话语,以及通俗情感小说等多个领域,分析的男性和女性作家包括齐美尔、左拉、萨克-马索克、王尔德、拉希尔德、玛丽·科雷利和奥利芙·施赖纳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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